Saturday, September 25, 2010

從釣魚台映射台灣




東北海岸線上有個三貂角,是從西班牙語的「聖地牙哥」轉譯而來的名字,這是台灣最東北邊的折角,車行至此就往南直赴宜蘭。這裡循著山徑而上有座燈塔,是看海的好地方,若有千里眼遙遙往東北望去,不過百來海里,就可眺見最近又生事端的釣魚台列嶼。

地理上,釣魚台分明離台灣島很近,我們也一再聲稱那是台灣的領土。但台灣的保釣運動漸趨沈寂。最近大陸漁船被日本扣押,導致中國與日本為釣魚台列嶼主權爭執升高,已到關係緊張、瀕臨破裂地步,台灣社會卻出奇地淡漠,只有零星抗議。

這反映出台灣一種置身事外的心態:既然我們無力扭轉乾坤,只好任人去吵。但台灣不可小看自己,未必為爭釣魚台的主權,而應從釣魚台映射出台灣的重要性。小 小釣魚台如今弄得中、日、美三大國都介入,未必盡是民族主義作祟,更充滿了區域間戰略上的考量。台灣旁觀這三個巨人在身旁摔角,就算無力影響大局,但見微 知著,正可重新評估自己的戰略地位。

台灣蕞爾小島,在區域間占據了合縱連橫中心點的位置。從這個角度看,台灣形同一個碩大無朋的釣魚台。攤開西太平洋地圖,台灣就在當年冷戰第一島鏈的中軸位 置。對於中國崛起戒慎恐懼的美、日而言,若要圍堵中國,台灣是艘永不沈沒的航空母艦,有人甚至比擬為抵住中國咽喉的一把匕首;而對中國大陸來說,若要穿越 島鏈封鎖,台灣亦可是艦隊射向太平洋的一把彎弓。顯然,台灣並不渺小,因地理位置而成為各方垂涎的致勝武器。

美日目前籌畫今年底聯合軍事演習,正是以釣魚台被占而欲奪回為劇本,如此無住民小島竟可讓雙強聯合軍演,可見其戰略利益。從釣魚台反思位於美日中三方經 濟、安全與文化層面交纏點之台灣,更須謹慎找出生存策略,不應過分偏倚。從李登輝至民進黨執政時代,因仇中而寧可抱美日的大腿;如今馬政府則被質疑有親中 的傾向。夾在三大之間,如何尋求台灣最大利益?這是釣魚台事件給台灣的最大警示。
 
【轉載自 2010/09/25 聯合晚報】

Wednesday, September 22, 2010

紐約時報專欄作家:日本古地圖 承認釣魚台是中國的

【劉屏/華盛頓九月十八日電】
  《紐約時報》著名專欄作家克里斯多福指出,完全看不出來美國會為了釣魚台而與中國開戰,何況美國並沒有認定釣魚台是日本的。他還指出,日本人自己在二百廿七年前印行的地圖就標明釣台魚是中國的。
  曾獲普立茲獎的尼克勞斯克里斯多福(NICHOLAS KRISTOF)針對中、日漁船糾紛在部落格撰文,說明紛爭的來龍去脈、美國立場及個人觀點。文章說,就技術層面言,美日安保條約涵蓋所有日本行使管轄權的地方,而釣魚台目前由日本管轄,因此如果中、日交火,美國有義務幫忙日本。然而,美國立場一向是「釣魚台的主權到底是誰的,美國沒有意見」,因此美國將處於很荒謬的地位,因為「我們並沒有同意釣魚台一定是日本的,卻要因為釣魚台而幫日本打仗」。
  作者指出,就事實層面言,「美國為了釣魚台這幾個無人岩石而履行條約義務,機會是零」。他說,美國沒有理由為了幾個「可能根本就是中國的島嶼」,而與中國發生核子衝突。但是他同時指出,如果不履行條約義務,勢必傷害美、日關係。
  究竟釣魚台的主權誰屬?作者回答說:「我覺得應該是中國的,盡管答案不是那麼明確」。
  他提出幾點。第一,中國的航海紀錄顯示釣魚台是中國的,「已有數世紀之久」;第二,日本在一七八三年印行的地圖,標明釣魚台是中國的。第三,日本是在一八八四年假裝「發現」了釣魚台,然後在一八九五年根據馬關條約取得台灣時,一併取得釣魚台
 

Monday, September 06, 2010

奧巴馬太謹小慎微



假設1932年的美國總統選舉發生在1930年,即「大蕭條」(Great Depression)初期,假設還是富蘭克林德拉諾羅斯福(Franklin Delano Roosevelt)獲勝——儘管不是1932年的那種壓倒性勝利——後來的形勢會多麼不同啊。面對產出和就業大滑坡,羅斯福也許只能望而興嘆。而民主黨 獨領風騷幾十載的局面恐怕也不會出現。
 
藉著這類機緣,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但這次有所不同:此次危機將巴拉克奧巴馬(Barack Obama)推上台,正是經濟接近要崩潰之際。
 
(還有許多人)當時指出,必須採取大力度的激進政策。唉,美國政府沒有出台這樣的政策。我在200924日(奧巴馬上台伊始)指出:「這不是壓倒性的 財政刺激方案,出台的方案規模太小、過於浪費、重點過於模糊。」一週後,我問道:「巴拉克奧巴馬作為總統是否已經失敗?在正常時期,這將是個可笑的問 題。但目前是非常時期,是面臨巨大危險的時期。現在,美國新政府可以聲明對繼承的政策「遺產」不負責任;但在不遠的將來,它將必須負責。現在,它可以提供 解決方案;將來,它自己將變成問題。現在,它掌控著時局;將來,它將被時局掌控。如今,做得太少遠比做得太多更危險。」我說得沒錯。
 
政策方向是正確的:政策制定者(儘管不是所有的經濟學家)已經從上世紀30年代汲取了許多教訓。有識之士知道,有必要實施激進的貨幣和財政擴張政策,同時重組金融業。

但是,正如奧巴馬首席經濟顧問拉里薩默斯(Larry Summers)曾經說過的那樣:「當市場過激時,政策制定者也必須採取過激的行動。」遺憾的是,美國政府未能聽取他的良策。這讓反對派可以宣稱,刺激政策是無效的。其實只是力度不夠。
 
結果是,美國政府失去了公眾的信賴,也喪失了再次實施財政擴張政策的機會。而由於美聯儲(Fed)也過於謹慎,美國很有可能長期深陷經濟增長疲弱和失業率高企的局面。在國內和國際上發生政治摩擦的可能性同樣也很高。
 
確,有關布什政府最後幾個月和本屆政府頭幾個月出台的各項政策都聊勝於無的觀點,在美國國內引起了奇怪的爭議。美聯儲前副主席艾倫布林德(Alan Blinder)和穆迪(Moody's)的馬克贊迪(Mark Zandi)最近發表的一篇文章辯稱,這種批評是錯誤的。他們採用一個標準的宏觀經濟模型,評估在不實施任何干預,即沒有金融干預(包括貨幣政策)以及財 政舉措的情況下,結果會怎樣。他們得出結論稱,如果沒有採取任何政策舉措,國內生產總值(GDP)從波峰到谷底的下跌幅度會接近12%,而實際情況僅下降 4%(見圖表)。
 
同樣,失業率本應達到16.5%的峰值,而實際水平是10%。在產出更大幅下跌的那種情況下,2011財年的財政赤字會高達2.6萬美元。如果不出台任何金融政策,而只採取溫和的財政應對措施,後果也會是災難性的。反過來效果會好一點。
 
們的意思是,20092月推出的溫和刺激方案(規模僅為當年GDP5.7%,並分攤到好幾年實施)對經濟做出了積極貢獻。這受到了國會預算辦公室 (Congressional Budget Office)分析結果的支持:2010年美國GDP將在刺激下增長1.5%4.1%,失業率將下降0.71.8個百分點。
 
些人相信,如果沒有政府干預,私人經濟部門總是處於均衡狀態——這些盲目樂觀的人當然不讚同上述觀點。我希望,在不傷害數億人的情況下,能以某種方式進行 這個實驗。但我覺得以下觀點相當荒謬:任由金融體系大片崩潰,避而不採取非常貨幣政策,竭力消除財政赤字,會有利於經濟迅速而持續的復甦。
 
然而,與其它發達國家的形勢相比,的確可以得出一個吸引人的觀點。美國的產出衰退(需求也是如此)相對較輕,但因為美國生產力飆升,就業的下降規模就異常龐大(見圖表)。國會預算辦公室對刺激方案的初步分析中,沒有談到產出和就業變化情況的對比。
 
於美國是本輪金融危機的「震源地」,產出下降較小規模,都會顯得非同小可。此外,既然財政和貨幣刺激直接針對的是需求和產出,而不是就業,所以這已經算是 一種政策上的成功。另一方面,美國的管理人員在這個時候也動輒就愛解聘員工。無疑,這一定程度上源自建築業的萎縮,但一部分也肯定源自美國企業可以輕易解 僱員工,以及經濟低迷時期經理人希望通過裁員來維持利潤。
 
於失業大幅增加,人們開始辯論,當中有多少是屬於結構性失業。從歐洲經驗來看,我認為,任這種情況發展下去,結果肯定會演變為結構性失業。短期而言,要防 止這種情形,最簡便的方法是擴大需求,從而擴大產出。由於勞動力市場明顯供過於求,通脹威脅微乎其微——更多的是通縮風險——而債券和外匯市場的形勢對進 一步實施貨幣和財政刺激也沒有任何約束,因此這些都是必須實施的政策。然而,美聯儲似乎決定埋頭大睡,而政府已經喪失了主動權。

後會發生什麼情況?我猜想,在中期選舉之後,東山再起的共和黨將提出新的減稅措施,而無視財政赤字。他們將佯稱這與任何遭受非議的刺激措施無關,儘管它與 增加財政赤字、從而抵消私人部門節省開支之舉大體上是一回事。這將讓政府陷入困境。政府將須在否決和接受減稅措施之間做出選擇,而共和黨將因提出「遊艇豪 宅引導」的復甦策略而受到稱許。有復甦總比沒有好。但結果本應比現在好得多。本該大膽出手卻謹小慎微的人將會付出沉重代價。
 
匯豐銀行公文/ 譯者/君悅

Saturday, September 04, 2010

龍應台在北京大學百年紀念講堂演講全文



[轉載自聯合報]

Figure One
本月一日,龍應台在北京大學百年講堂發表演講「文明的力量:從鄉愁到美麗島」。前一天同一地點,她剛從深受大陸知識份子推崇的報紙「南方周末」手中,接下「二○一○中國夢踐行者」獎杯。
龍應台這次在北大演講,吸引超過千名聽眾。龍應台在演講中回應「南方周末」請她談「中國夢」的要求,侃侃而談一九四九之後,台灣人面對「中國夢」的破滅與轉折,最後期待中國以文明大國的形象崛起於世界舞台。

上周四南方周末以刪節方式刊出龍應台演講內容,引起華文讀者上網尋找演講全文。龍應台得以「解禁」在大陸公開演講,演講內容談及「美麗島事件」等敏感議題卻未遭官方封殺,深具意義。聯合報獲龍應台同意,今天刊出演講全文,以饗讀者。

我們的「中國夢」

第一次接到電話,希望我談談「中國夢」的時候,我的第一個反應是:「一千枚飛彈對準我家,我哪裡還有中國夢啊?」

可是沉靜下來思索,一九五二年生在臺灣的我,還有我前後幾代人,還真的是在「中國夢」裡長大的,我的第一個中國夢是什麼呢?

我們上幼稚園時,就已經穿著軍人的制服、帶著木製的步槍去殺「共匪」了,口裡唱著歌。當年所有的孩子都會唱的那首歌,叫做《反攻大陸去》:
反攻 反攻 反攻大陸去
大陸是我們的國土
大陸是我們的疆域
我們的國土 我們的疆域
不能讓共匪盡著盤據
不能讓俄寇盡著欺侮
我們要反攻回去 我們要反攻回去
反攻回去 反攻回去
把大陸收復 把大陸收復
這不是一種「中國夢」嗎?這個夢其實持續了滿久,它是一個至高無上的圖騰,也被人們真誠地相信。
倉皇的五十年代進入六十年代,「中國夢」持續地深化。余光中那首《鄉愁四韻》傳頌一時:
給我一瓢長江水啊長江水
那酒一樣的長江水
那醉酒的滋味是鄉愁的滋味
給我一瓢長江水啊長江水
給我一掌海棠紅啊海棠紅
那血一樣的海棠紅
那沸血的燒痛是鄉愁的燒痛
給我一掌海棠紅啊海棠紅

一九四九年,近兩百萬人突然之間被殘酷的內戰連根拔起,丟到了一個從來沒有去過、甚至很多人沒有聽說過的海島上。在戰火中離鄉背井,顛沛流離到了島上的人,思鄉之情刻骨銘心,也是無比真誠的。那分對中華故土的魂牽夢繞,不是「中國夢」嗎?

夢的基座是價值觀

我的父母那代人在一種「悲憤」的情結中掙扎著,我這代人在他們鄉愁的國家想像中成長。但是支撐著這個巨大的國家想像下面,有一個基座,墊著你、支撐著你,那個基座就是價值的基座。
它的核心是什麼?台灣所有的小學,你一進校門門當頭就是四個大字:「禮義廉恥」。進入教室,簡樸的教室裏面,牆壁上也是四個大字:「禮義廉恥」。如果一定要我在成千上萬的「格言」裏找出那個最基本的價值的基座,大概就是這四個字。

小的時候跟大陸一樣,四周都是標語,只是內容跟大陸的標語不一樣。最常見到的就是小學裡對孩子的解釋:
禮,規規矩矩的態度。
義,正正當當的行為。
廉,清清白白的辨別。
恥,切切實實的覺悟。 

上了初中,會讀文言文了,另一番解釋就來了:
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管仲

然而四者之中,恥尤為要。人之不廉而至於悖禮犯義,其原皆生於無恥也。故士大夫之恥,是為國恥。~顧炎武

「士大夫之恥,是為國恥」,這些價值在我們小小的心靈有極深的烙印。

二 ○○六年,上百萬的「紅衫軍」包圍總統府要求陳水扁下臺,臺北的夜空飄著大氣球,一個一個氣球上面分別寫著大字:「禮」,「義」,「廉」,「恥」。我到廣 場上去,抬頭乍看這四個字,感覺好像是全臺灣的人到這廣場上來開小學同學會了。看著那四個字,每個人心領神會,心中清晰知道,這個社會在乎的是什麼。

除了價值基座,還有一個基本的「態度」。我們年紀非常小,可是被教導得志氣非常大,小小年紀就已經被灌輸要把自己看成「士」,十歲的孩子都覺得自己將來就是那個「士」。「士」,是幹什麼的?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論語泰伯篇
我初中一年級的國文老師叫林弘毅,數學老師叫陳弘毅。同時期大陸很多孩子可能叫「愛國」、「建國」,我們有很多孩子叫「弘毅」。我們都是要「弘毅」的。

對自己要期許為「士」,對國家,態度就是「以國家興亡為己任,置個人生死於度外」。這是蔣介石的名言,我們要背誦。十一二歲的孩子背誦這樣的句子,用今天的眼光看,挺可怕的,就是要你為國家去死。

然而在「國家」之上,還有一句: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張載

對那麼小的孩子也有這樣的期待,氣魄大得有點嚇人。饒有深意的是,雖然說以國家至上,但是事實上張載所說的是,在「國家」之上還有「天地」,還有「生民」,它其實又修正了國家至上的秩序,因為「天地」跟「生民」比國家還大。
 
十四歲的時候,我第一次讀到《國語》,《國語》是兩千多年前的經典了,其中一篇讓我心裏很震動:
厲王虐,國人謗王。召公告曰:「民不堪命矣!」王怒,得衛巫,使監謗者。以告,則殺之。國人莫敢言,道路以目。王喜,告召公曰:「吾能弭謗矣,乃不敢言。」召公曰:「是障之也。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川壅而潰,傷人必多。民亦如之…」
王不聽,於是國人莫敢出言。三年,乃流王於彘。
 
最後一句,簡單幾個字,卻雷霆萬鈞,給十四歲的我,深深的震撼。
就是這個價值系統,形成一個強固的基座,撐起一個「中華大夢」。

我是誰?
這個中國夢在一九七○年代出現了質變。

一 九七一年中華民國被迫退出聯合國,臺灣人突然之間覺得自己變成了孤兒。可是,最壞的還沒到,一九七九年一月一號,中美正式斷交,這個「中」指的是當時的中 華民國,也就是台美斷交,中美建交。長期被視為「保護傘」的美國撤了,給臺灣人非常大的震撼,覺得風雨飄搖,這個島是不是快沉了。在一種被整個世界拋棄了 而強敵當前的恐懼之下,救亡圖存的情感反而更強烈,也就在這個背景下,原來那個中國夢對於一部分人而言是被強化了,因為危機感帶來更深更強的、要求團結凝 聚的民族情感;大陸人很熟悉的《龍的傳人》,是在那樣的悲憤傷感的背景下寫成的。這首歌人人傳唱,但是一九八三年,創作者「投匪」了,歌,在臺灣就被禁掉 了,反而在大陸傳唱起來,情境一變,歌的意涵又有了轉換。

你們是否知道余光中《鄉愁》詩裏所說的「海棠紅」是什麼意思?                                    [Fig. 2]


我們從小長大,那個「中國夢」的形狀,也就是中華民國的地圖,包含外蒙古,正是海棠葉的形狀。習慣這樣的圖騰,開始看見中華人民共和國地圖的前面好幾年,我都還有種奇怪的錯覺,以為,哎呀,這中國地圖是不是畫錯了?

一九七○年代整個國際情勢改變,台灣的「中國夢」開始有分歧。對於一部分人而言,那個「海棠」中國夢還虔誠地持續著,可是對於另外一部分人就不一樣了。 
夢, 跟著身邊眼前的現實,是會變化的,一九四九年被連根拔起丟到海島上的一些人,我的父母輩,這時已經在臺灣生活了三十年,孩子也生在臺灣了—這海島曾是自己 的「異鄉」卻是孩子的「故鄉」了,隨著時間推移,無形之中對腳下所踩的土地產生了具體而實在的情感。所以,你們熟悉余光中先生寫的那首《鄉愁》,卻可能不 會知道他在一九七二年的時候創作了另外一首詩,詩歌禮讚的,是台灣南部屏東海邊一個小鎮,叫枋寮:
車過枋寮
雨落在屏東的甘蔗田裡
甜甜的甘蔗 甜甜的雨
從此地到山麓 一大幅平原舉起
多少甘蔗,多少甘美的希冀
長途車駛過青青的平原
檢閱牧神青青的儀隊

余先生這首詩,有「中國夢」轉換的象徵意義。但是今天想跟大家分享的,還有一首我稱之為「里程碑」的歌,叫《美麗島》。

一 位淡江大學的年輕人,李雙澤,跟很多臺灣年輕人一樣, 七○年代發現臺灣不能代表中國,而且逐漸被國際推到邊緣,在危機感和孤獨感中,年輕人開始檢視自己:為什麼我們從小被教要愛長江、愛黃河、歌頌長城的偉大 —─那都是我眼睛沒見過,腳板沒踩過的土地,而我住在淡水河邊,怎麼就從來不唱淡水河,怎麼我們就不知道自己村子裡頭小山小河的名字?台灣也不是沒有大江 大海呀?

Figure 3


青年人開始推動「唱我們的歌」,開始自己寫歌。那個「中國夢」顯得那麼虛無飄渺,是不是該看看腳下踩的泥土是什麼樣?他寫了《美麗島》,改編於一首詩,一下子就流行起來,大家都喜歡唱。
《美麗島》真的是代表了從中國夢慢慢地轉型到「站在這片泥土上看見什麼、想什麼」的「台灣夢」里程碑:
我們搖籃的美麗島
是母親溫暖的懷抱
驕傲的祖先正視著
正視著我們的腳步
他們一再重覆地叮嚀 
不要忘記 不要忘記
他們一再重覆地叮嚀 
蓽路藍縷以啟山林
婆娑無邊的太平洋
懷抱著自由的土地
溫暖的陽光照耀著
照耀著高山和田園
我們這裡有勇敢的人民 
蓽路藍縷以啟山林
我們這裡有無窮的生命 
水牛 稻米 香蕉 玉蘭花
一 九七五年,我二十三歲,到美國去讀書,每天泡在圖書館裏,從早上八點到半夜踩著雪光回到家,除了功課之外就有機會去讀一些中國近代史的書,第一次讀到國共 內戰的部分,第一次知道一九二七年國民黨對共產黨員的殺戮,才知道之前所接受的教育那麼多都是被黨和國家機器所操縱的謊言,這是一個很大的震撼。十年之後 寫了《野火集》,去「腐蝕」那個謊言。

一九七九年,我個人的「中國夢」也起了質變。在中國夢籠罩的臺灣,我們是講「祖籍」的。也就是說,任何人問,龍應台你是哪裡人,我理所當然的回答就是:「我是湖南人。」

這 麼一路做「湖南人」做了幾十年,到一九七九年,中國大陸開放了,我終於在紐約生平第一次見到了一個真正的「共匪」站在我面前,這個樸實人剛剛從湖南出來, 一口濃重的湖南腔。有人衝著他問「你是哪裡人」,他就說「我是湖南人」,問話者接著就回頭問我「你是哪裡人」——我就愣住了。

我不會說湖南話,沒有去過湖南,對湖南一無所知,老鄉站在面前,我登時就說不出話來了。這一輩子的那個「中國夢」突然就把我懵在那兒了,這是一九七九年一個非常大的震撼——原來啊,我是臺灣人。

一起做夢,一起上課
從 海棠葉的大中國夢慢慢過渡到臺灣人腳踩著泥土的小小台灣夢,人民在七○年代末八○年代初開始問「我是誰」。八○年代後,臺灣兩千多萬人走向了轉型,自我感 覺就是越來越小,什麼事情都一步一個腳印,一點一點做。所以,臺灣人就一塊兒從大夢慢慢轉到小夢的路上來了,開始一起上八○年代的民主大課。這個民主課程 上得有夠辛苦。
《美麗島》這首歌,在一九七九變成黨外異議人士的雜誌名字,集結反對勢力。當年十二月十日,政府對反對者的大逮捕行動開始,接著是大審判。面臨巨大的挑戰,國民黨決定審判公開,這是審判庭上的一張照片:
Figure 4


你們認得其中任何一個人嗎?第二排露出一排白牙笑得瀟灑的,是施明德,他被判處無期徒刑。施明德右手邊的女子是陳菊,今天的高雄市長,左手邊是呂秀蓮,上一任的副總統。
我 想用這張圖片來表達八○年代臺灣人慢慢地腳踩泥土重建夢想和希望的過程。如果把過去的發展切出一個三十年的時間切片來看,剛好看到一個完整的過程:這圖裏 有三種人,第一種是叛亂犯,包括施明德,呂秀蓮,陳菊等等,她們倆分別被判十二年徒刑;第二種是英雄,在那個恐怖的時代,敢為這些政治犯辯護的律師,包括 陳水扁,謝長廷,蘇貞昌等等;第三類是掌權者,當時的總統是蔣經國先生,新聞局長是宋楚瑜先生。從這些名字你就看出,在三十年的切片裡,政治犯上台變成了 掌權者,掌權者下台變成了反對者,而當時得盡掌聲以及人們殷殷期待的,以道德作為註冊商標的那些英雄們變成了什麼?其中一部分人變成了道德徹底破產的貪污 嫌疑犯。

這個轉變夠不夠大?親眼目睹這樣一個切膚痛苦的過程,你或許對臺灣民主的所謂「亂」有新的理解。

它所有的「亂」,在我個人眼中看來,都是民主的必修課;它所有的「跌倒」都是必須的實踐,因為只有真正跌倒了,你才真正地知道,要怎麼再站起來,跌倒本身就是一種考試。所以,容許我這樣說:臺灣民主的「亂」,不是亂,它是必上的課。

表面上臺灣被撕裂得很嚴重,但不要被這個表面騙了。回到基座上的價值觀來看,從前的中國夢慢慢被拋棄了,逐漸發展為臺灣的小夢,然後一起上非常艱辛、痛苦的民主課,然而臺灣不管是藍是綠,其實有一個非常結實的共識,比如說:
國家是會說謊的,
掌權者是會腐敗的,
反對者是會墮落,
政治權力不是唯一的壓迫來源,
資本也可能一樣的壓迫。

而正因為權力的侵蝕無所不在,所以個人的權利、比如言論的自由,是每個人都要隨時隨地、寸土必爭、絕不退讓的。

這是大多數臺灣人的共識。你所看到的爭議、吵架,立法院撕頭髮丟茶杯打架,其實都是站在這個基礎上的。這個基礎,是以共同的價值觀建立起來的。

我有中國夢嗎?
回到今天中國夢的主題,可能有很多臺灣人會跳起來說:中國不是我的夢,我的夢裡沒有中國。
但 是,你如果問龍應台有沒有中國夢,我會先問你那個中國夢的「中國」指的是什麼?如果指的是「國家」或「政府」,「國家」「政府」在我心目中不過就是個管理 組織,對不起,我對「國家」沒有夢,「政府」是會說謊的。但如果你說的「中國」指的是這塊土地上的人,這個社會,我怎麼會沒有夢呢?別說這片美麗的土地是 我摯愛的父親、母親永遠的故鄉,這個地方的好跟壞,對於臺灣有那麼大的影響,這個地方的福與禍,會牽動整個人類社區的未來,我怎會沒有中國夢呢?
我們就從「大國崛起」這個詞說起吧。我很願意看到中國的崛起,可是我希望它是以文明的力量來崛起的。

如何衡量文明?我願意跟大家分享我自己衡量文明的一把尺。它不太難。看一個城市的文明的程度,就看這個城市怎樣對待它的精神病人,它對於殘障者的服務做到什麼地步,它對鰥寡孤獨的照顧到什麼程度,它怎樣對待所謂的盲流民工底層人民。對我而言,這是非常具體的文明的尺度。
一個國家文明到哪裡,我看這個國家怎麼對待外來移民,怎麼對待它的少數族群。我觀察這個國家的多數如何對待它的少數——這當然也包含十三億人如何對待兩千三百萬人!

誰 在乎「大國崛起」?至少我不在乎。我在乎的是剛才我所說的文明刻度——你這大國怎麼對待你的弱勢與少數,你怎麼包容意見不同的異議份子,這,才是我在乎 的。如果說,所謂的大國崛起,它的人民所引以自豪的,是軍事的耀武揚威,經濟的財大氣粗,政治勢力的唯我獨尊,那我寧可它不崛起,因為這種性質的崛起,很 可能最終為它自己的人民以及人類社區帶來災難和危險。
誰又在乎「血濃於水」?至少我不那麼在乎。如果我們對於文明的尺度完全沒有共識,如果我們在基座的價值上,根本無法對話,「血濃於水」有意義嗎? 

我的父親十五歲那年,用一根扁擔、兩個竹簍走到湖南衡山的火車站前買蔬菜,準備挑回山上。剛巧國民黨在招憲兵學生隊,這個少年當下就做了決定:他放下扁擔就跟著軍隊走了。

我的父親在一九一九年出生,二○○四年,我捧著父親的骨灰回到了湖南衡山龍家院的山溝溝,鄉親點起一路的鞭炮迎接這個離家七十年、顛沛流離一生的遊子回鄉。

在家祭時,我聽到一個長輩用最古老的楚國鄉音唱出淒切的輓歌。一直忍者眼淚的我,那時再也忍不住了。

楚 國鄉音使我更深刻地認識到父親一輩子是怎麼被迫脫離了他自己的文化,過著不由自主的放逐的一生。一直到捧著他的骨灰回到那片土地,我才深切的感覺到這個七 十年之後以骨灰回來的少年經歷了怎樣的中國的近代史。而我在浙江新安江畔長大的母親,是如何地一生懷念那條清澈見魚的江水。

一個開闊、包容的中國

所 以,請相信我,我對中國的希望是真誠的。但是請不要跟我談「大國崛起」, 請不要跟我談「血濃於水」,我深深盼望見到的,是一個敢用文明尺度來檢驗自己的中國;這樣的中國,因為自信,所以開闊,因為開闊,所以包容,因為包容,所 以它的力量更柔韌、更長遠。當它文明的力量柔韌長遠的時候,它對整個人類的和平都會有關鍵的貢獻。

一 九八五年我寫《野火集》,一九八六年一月,《野火集》在風聲鶴唳中出版。八月,我遷居歐洲。離開台灣前夕,做了一場臨別演講,是「野火」時期唯一的一次。 演講在害怕隨時「斷電」的氣氛中進行。今天,二○一○年八月一日,在北京大學,我想唸那篇演講的最後一段,與大陸的讀者分享:

在臨別的今天晚上,你或許要問我對臺灣有什麼樣的夢想?
有。
今天晚上站在這裏說話,我心裏懷著深深的恐懼,恐懼今晚的言詞帶來什麼後果,我的夢想是,希望中國人的下一代可以在任何一個晚上站在任何一個地方說出心裏想說的話,而心中沒有任何恐懼。我們這一代人所做的種種努力也不過是希望我們的下一代將來會有免於恐懼的自由。
那是一九八六年八月十一日。
(二○一○年八月一日北京大學百年紀念講堂演講全文)

Thursday, September 02, 2010

博愛座風波的社會文明

「同學,這是博愛座。」在新竹市的一輛公車上,一位七十三歲的長者,對著一名蹺腿坐在「博愛座」上的清華大學學生這樣說。

接下來的發展震驚社會。鄭姓學生對長者吼道「shut up」,並比出中指。長者回道:「沒教養。」學生出拳打人,將長者打成嘴破唇腫,合併臉頰骨折。學生說,長者的口水噴到他臉上,使他發飆;事後他頗覺後悔。

這真的是一宗匪夷所思的離奇個案,其實在台灣的公共車輛上,讓座的風氣相當普遍,已經成為值得台灣人共同自豪的庶民文化。而公共汽車上的文化表現,還不止在讓座,車上設備及司機角色的轉變,也已成為令人欣悅的「街景」。

上了車,車頭LED跑馬燈顯示「歡迎搭乘」,有些司機還口誦「歡迎搭乘」。行車中,燈幕顯示「下一站台北車站」,有些司機也口誦「下一站台北車站」。下了車,大部分的司機會說「謝謝」或「小心下車」;且愈來愈多的乘客也會主動先向司機說「謝謝」,或回謝。

台灣的公車愈來愈有「質感」,愈來愈有「人情味」;「讓座」在基本上已是當然及自然之事,不會因一個打人的大學生壞了所有乘客的形象。當我們上了相互問好道謝的公車,這不只是司機與乘客的關係,而顯示我們是一個相互關懷、相互感恩的有品質、有格調的文明社會。

所以,即使「不是」博愛座,大部分的同學也會讓座。

【2010/09/02 聯合報】

網主興嘆 : 教改失敗, 家長溺愛, 社會冷淡, 公義衰微!!